【粤澍】颐安春【上】

【粤帝x白爷】

【全文超两万字了,啰里八嗦,分上下发,下周肯定完结。】

>>>



-零-

烽火接天马蹄纷杳,北羌之乱,战了三月才渐渐平息。

“人说狄阳城里的小王爷慧口锦心我还不信,此番小王我真是佩服至极。”

黄土大帐中黑须满鬓的男子端一碗酒,举向对面半躺在虎皮中的青年。

“二王子过奖。”懒懒一笑,将碗贴在嘴边,白瓷红唇,目色清亮,“剩下的事二王子自理就好,我要的人——”

“那是自然,如我们约好,双手奉上。”二王子冲身后打一手势,转回头,面上似有讨好的笑,“听说,小王爷近日就要去建安?”

青年抿完一口酒抬首,眸子凉寒却眉眼弯弯:“二王子有事?”

“呵……小王爷别误会,我——偷偷派人去查了一点你的底。”

亮得让人发憷的瞳仁盯上他脸。

“恕小王直言,那彭大人前两年或许还算个角色,可近几年只闷声做了他人脚边一条狗,旁人说个什么他连不都不敢说一——”

寒光四出,一旁随从首级落地。

血溅了男人一头一脸,青年白衣压雪,扯过大袍一角慢条斯理拭掉剑上血花。

“二王子,”收剑入鞘,凤眸里压着凉薄的光,“不要以为同我谋了事就能胡乱说话——与他比,我还嫌你脏了他。”




-壹-


——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崩乐长宫,太子袭号为帝。是时太子三师,沛为首,贞次之,昭再次。

——颐安元年,帝诛师沛八十九人。

——三年,北羌反,将军琰于他邺河畔击定,称庚寅大捷。

                                                       ——《颐安本纪》


颐安十八年,四月,建安沿街的石榴开得像火。

灵车走在光滑的道上,白缦覆棺,棺后跟着同样披白的马车,轱辘与石板的撞击声空洞洞地响在街上。直通内城的东大市集向来是冠盖如云之地,此刻静谧得诡异。

车上帘幕忽开一角。

“阿晋。”

“王爷?”一旁有小厮凑上来。

“去问问,人都哪儿去了?”

“诶!”

小厮颠颠跑进路边米仓,片刻后又颠颠回来。

“回王爷,今天东市口有斩首,所有人都去看杀人了。”

话音一扬:“斩谁?”

“是工部侍郎赵时亮,说是贪了修河堤的钱导致今年汛季决堤,死伤过万。皇上大怒,下旨斩赵家全族。”

车内静默片刻。

“只砍他一个?”

“米仓老板说赵时亮平日里口碑极好,绝不会为几十万两银子置人性命不顾,加之那工部尚书黄澄是大堤的监察官又是魏太师的侄女婿,所以人都说——”小厮靠近,低声道,“八成是被魏太师当成替罪羊了。”

马被勒得久,不耐烦地甩着鬃,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哭闹,糅着车轴响动撞进耳里。

“阿晋,让人把棺材送回府里,我们改道。”

“王爷,去哪?”

“东市口。”



花暖春深,天色如茶。

风卷着沙土迷昏了眼,驱不散挤在街口的人群,小小一方刑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监斩官紫色官服上的小独科花沿着袖边蜿蜒了一圈,夹风而起,透着乌黄。男人下颌微抬棱角分明,双目定定看着被风卷起扯开又揉紧滚远的低云。

刑场外的人推搡叫喊间夹杂嚎啕与怒喝,凄厉的哭声自从刑台上的四十三人跪好后便再未停过。

跪着的人中最小不过总角孩童,懵懵懂懂,只晓得跟着旁边垂泪的娘亲一同惊哭。 

男人,女人,孩子,还有刀上系着红布头的刽子手。

“彭大人,时辰到了。”坐在监斩台上穿武官虎袍的大汉懒洋洋地开口。

瞳底映着乌天的眼轻轻一闭,男人将手放上签令,忽又缩回——

“我还有话要问。”

大汉斜斜扫来一眼:“彭大人,皇上亲自写的旨,耽搁了时辰怕是你我都担待不起。”

男人似全然不把他语气放在心上,拱手微笑:“张将军,本官就问一句,不会耽搁行刑。” 

一步步走下监斩台,又一步步走上跪得密密麻麻的刑台,百姓的谩骂与嚎啕几乎将天划破,却皱不了男人一点眉头。在一人面前停下,那人浑身已是青紫血斑遍布,披发垂头,听见脚步微微抬首。 

男人掸掸自己下衣,沉默良久,忽而放声问:“赵时亮,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男子一身囚衣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双手双脚具是血肉糊成一片,兀自盯着男人花纹繁复的袖口,突然整襟正领,向正北乌云翻滚的天边郑重跪拜。

“我赵府上下四十七人,拜谢皇上……愿圣上,永享太平之福。”

男人顿了顿,突然哑声轻哂:“我替太师和黄大人,多谢时亮了。"

跪在地上的囚犯闻言,低头一笑。

“狗官!”

风卷起男人刻意压低话音送入离得最近的人群,腿上突然被一物击中,低头瞧,一串血淋淋的鼠头正瞪着青白的眼睛呲目欲裂。男人眉头这才皱起,有些难堪地一挥右手,士兵即刻从人群中揪出一人,八尺大汉,眼含热泪仍在破口大骂——

“狗官!懦夫!连自己学生都不敢救!你彭阿肆就是魏太师屁股后边的一条狗!不得好死——”

话没说完便被拖了下去,男人也不言语,径自转身回到监斩台后,抽出朱漆点过的签,最后看一眼额头依旧贴在地面的死囚。

朱签落地,声似蚊蝇,裂石穿云。

“送赵大人!”

不知是谁先开口,悲吼声几欲动地,刑台外所有百姓跪成一片。

“送——赵大人——”

四十三把大刀抬起,四十三把大刀落下。

四十三颗离了身子的首级滚入尘土,黑红的液体四溅如泉涌,冲鼻腥气,令人泛呕。

“王爷,您小心点儿。”

十余丈外的二层酒楼,阿晋捂着鼻子递上手帕。

耳边皆是哭嚎,鼻中满满锈味,临窗而坐的男子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监斩台上兀自大笑的大汉半晌,才缓缓移开视线。

“阿晋,那人为什么喊他阿肆?”

阿晋皱着眉头想把帕子挡在他鼻前:“魏太师有三个儿子,排行老四的是个养女,也有人说太师家的狗就叫阿肆——总之不是什么好意思,百姓想羞辱彭大人,就只管他叫阿肆了。”

天色昏黄,男子面色却白得发亮,闻言只兀自浅笑,表情莫测。

“王爷,咱们还是快进宫吧,”阿晋瞅瞅天,皱起眉头,“您继封后头次进京,可不能让皇上抓到把柄。”

一声凉笑:“凭他?” 

“不小心不行啊王爷,现在朝中近八成官员都是魏太师一党,咱们狄阳一脉本就树大招风,现在不压着身子行事,难保不被他们当作麻烦——王爷,强龙不压地头蛇。”

少年急得差点跺脚,男子起身却依旧慢条斯理,指尖拂过袖口银白丝线,唇角笑意浅浅。

“树大招风怎样?朝廷上下都同他魏老狗勾搭在一起又怎样?”

阿晋咬着下唇:“可是王爷,毕竟咱们在建安没有根基,先把太师得罪了……”

男子弯腰凑近,眉发鸦黑,冲他轻轻眨眼:“谁说没有根基?”

阿晋糊涂地看着这位越来越捉摸不透的主子,只能搔头。

阖窗前再望一眼刑台那人看不清表情的侧脸,微微抿嘴:“阿晋,把方才骂他那人找来。”

“王爷?”

“也不必带我面前了——手脚舌头都剁掉,嘴缝上,找个地方扔了就行。”

桌上的桂花饼很香,说出这话的人语气寻常。

有意思,有意思得很。

这十五年白白错过这么多好戏。

彭楚粤,从幽北吹来的风,可送来了我回来的消息?


朱紫的宫闱重垣叠锁,被世人议论了十八年的颐安帝,就被锁在帝王高深华美的重宫之后。

三岁登基,五年前亲政,初登大宝时便奉师傅文昭为太子太师兼尚书令,瞬间位极人臣,从此辅佐幼帝行摄政权,草木知威,但民间关于他的传言,数十年来却从未断过——有人说先帝壮年早逝不过是魏文昭借以扶持新帝的手段,也有人说年纪尚小的皇帝已被太师鸩坏了脑子,只能当个空壳傀儡任人摆布。

但无论传言已怎样离谱,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身边仅排第三的讲师文昭营谋数十年,一朝得势权倾天下,自不会放过一切虎饱鹞咽的机会。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毛皮——魏党自成一链绞杀任何堂皇作对之人,百姓本过得就是兀兀穷年的日子,愈发被变本加厉的赋税压得抬不起头,却听建安城内夜夜笙歌,无人知晓极乐背后有怎样的肮脏勾当。

一颗熟透了的柿子,倘若要坏,总是从柿心开始的。

日光倾城,琉璃瓦上皆是春光,紫袍玉带的男人拾阶而上,后背微躬,步伐极稳。

中书令彭大人做什么事都是专心的,说话也是,走路也是。

在前引路的老太监回头偷瞄一眼他袍子上还未洗去的暗黑色血痕,暗暗叹气。

颐安八年的一甲魁首,出自官仅五品的中书舍人彭盛府上。

时年弱冠的少年初露芒锋头角峥嵘,站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下,宛如一玦明透的白月让人见之生喜。

封魁,入仕,纵然魏文昭势力遍布朝廷,耿直敢言的青年也得了所有对太师怒不敢言的官员暗中支持,十年便已拜官二品入主中书台。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朝中终于有人有了与魏文昭抗衡的能力,他却在不知何时敛起所有锋芒伏低做小,任魏文昭再如何挑衅也袖手冷眼坐上观,再无争对。数十年来魏文昭使太多明珠蒙尘,其实本不是这建安城里什么稀奇事,只是有太多人将希望放在了他身上,不免格外失望。

“叩见皇上,拜见太师。”

书房案后面容仍显稚嫩的少帝恹恹瞥去一眼:“辛苦爱卿,你也累了,回府——”

“彭大人。”立在上首处须发皆白的老人突然截过话头,“不知彭大人头次做监斩官,感受如何?”

年近七十的老人气红须白很有几分的道骨仙风。彭楚粤只微微一笑拱手回道:“赵时亮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他虽是下官学生,可下官今日看着只觉着——痛快。”

魏文昭一愣,忽而仰面大笑:“好好好!果然是后生可畏!有彭大人如此大义灭亲杀伐决断之人在我朝中,老夫可将朝廷放心交付了。”

彭楚粤后背弯得更深,颐安帝在案后讨好似地笑:“师傅说的哪里话,朕只盼着师傅多保重自己身体,再为朕分劳重担——今日羌族又送了几根老山参过来,朕已命人送到了师傅府上。”

“谢皇上!”

魏文昭嘴上道谢却不下跪,少帝似也未曾察觉他失礼,方欲再说什么,却听门外小太监细声细气地通报:“皇上,狄阳王到了。”

颐安帝轻皱眉头,下意识向堂下望,魏文昭便即开口:“皇上,老王爷于上月病逝,他独子袭了王位,并向臣上过一封请葬父亲于皇陵的折子。臣想着虽然先帝不喜老王爷将他发到狄阳,但若连入陵的要求都不准怕是会让百姓议论皇上刻薄,就许了他的要求。这次进京,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这事……朕是不知道的。”颐安帝嗫嚅。

魏文昭却面无愧色大声道:“皇上每日有许多正事要做,这种事情,臣就代劳了。”

“……既然如此,那便传吧。”

“传——狄阳王。”

传唤声悠悠传过杜若石兰遍满的宫院,不过片刻便听得有步声自阶下而上。屋内一直垂手侧立的彭楚粤目光只凝在一旁紫檀雕璃案上,便似任何事都与他无干。

日光打进房里,暖风悄至,吹乱安然浮散的飞尘,忽有一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屋外的清光暖阳。步步行至案前,撩袍跪倒,位置就正巧足以让彭楚粤看清他脸。

“——臣白澍,叩见皇上。”

眉目煊赫,金冠紫衣。

彭楚粤凝定的目光终于散开。

颐安帝却像懒得理会一般,强打着精神微笑:“狄阳王请起。”

“是。” 似乎没看出面前年轻的帝王一脸恹恹,白澍嘴角挂笑长身而起,向一旁颌首:“太师,久仰大名。” 

魏文昭受了他一拜,也不回礼,只笑道:“王爷在狄阳风光无限,老夫在京中也是听得不少传闻。”

“传闻虚谬,不足为信。”白澍一勾嘴角,忽又转头,“这位是……”

“狄阳王从未进京难怪不认得——老夫为你介绍,这位就是中书令彭大人,也是老夫的挚交小友。”

白澍睁眼奇道:“彭大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中书,看来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彭楚粤忙拱手:“皇上与太师抬爱,王爷过奖。”

“狄阳王——”颐安帝像是不再耐烦听他们你来我往,“狄阳王此来预备留住多久?府邸可让人打理妥当?”

“回皇上,臣已命家人先行将父亲旧宅打扫干净,只天气渐热,冰棺实在不宜再多做停留,请皇上即刻下旨,将父亲照祖制移入陵位,臣才好安心。”

“这……”

白澍神情恭谨,脚下却踏上一步,声音渐高。

“请皇上下旨。”

彭楚粤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投去一眼。

一旁魏文昭只笑看上首处的少帝,未发一言。

颐安帝盯着自己指上玉色扳指,抿嘴,半晌后点头:“朕即刻下旨开陵。”

白澍沉沉笑开。

彭楚粤看见他头顶金冠微动,对着魏文昭的方向,几不可见地点头。

眉间川字隐隐浮现,头痛欲裂。






-貳-

狄阳王旧宅就在离皇城不远的安溪坊里,九衢三市雀喧鸠聚,是内城最热闹的去处。

朱漆大门旁凿了个足够五人并排进出的侧门,两匹桃花马拖着刻有皇族品徽的车直直开进前院。

一整个狄阳城娇出来的小王爷向来只听从自己意愿行事,也不管当初阿晋急得有多跳脚说这样破坏老宅风水。

“阿晋,备水。”

车里放了大块的冰和薄荷香珥,却不敌正午骄阳。白澍扯扯被一层薄汗贴住的领口,眉头微皱,直到整个身子滑进温热的水,才长长吐一口浊气。

“礼送得如何?”

阿晋立在一旁,手中翻着账簿:“回王爷,照您的吩咐,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都打点妥当,只不过……”他偷瞄一眼阖目仰头靠在池壁上的人,“咱们去中书府的人,被打回来了。”

室内水气氤氲,白澍眉目似也有些洇开似地朦胧起来,脸蒸得春桃一般,眼下小痣如墨分明,听罢轻轻挑眉,张口听不出喜怒:“知道了,给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安心养伤。”

“是。”

阿晋阖起本子轻手轻脚地退下,室内因一池温水寂静一片,直到整副身子都被泡得舒软,白澍抬手,搓搓因泡水太久而发皱的指尖。

真狡猾。


夜色慢落时雨势渐起,偌大的中书府也一层层地掌起了灯,正堂通明,居中摆着数只红木大箱。

“这次多亏彭大人,下官这身家性命才得以保全,太师所言,果然不假。”

下首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捻着须尾笑道,彭楚粤正坐主人位亦是满面微笑:“黄大人说哪里话,应该的。”

“这些是下官小小的谢礼,请彭大人务必收下。”黄澄自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斜眼一扫,果不其然看见彭楚粤眼睛乍亮,心中几分轻蔑又暗自得意,嘴上客套几句,便即离开。

偌大正厅,只余下一人默默静坐,面上贪笑早已落下。

“来伯。”

早等在一旁的老管家躬身进来。

“收库。”

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银票,塞进袖袍,起身离去。

绕过影壁,跨院中草木榛榛,玄底长衫的男人停在一株葳蕤的玉兰花下,背手仰头也不知在看什么,任霖霂沾衣,腾起一身轻雾。

“大人。”管家在廊下禀报,“东西已入库,是否记在账上?”

粉白的花下安静一片。

“记。”

“是。门外还有一人求见,说是——”

于无光处蹙眉,彭楚粤不耐地打断他话:“我身体不适,今日不再见任何人。”

管家临走前失落的目光他并未看到,但一声幽沈的叹息却清楚地砸进耳里。

从叶子尖坠下的雨珠滑到眉心,抬手去抹,指尖不知何时竟便得比雨还寒。掌心错落横杂的甲痕一道叠着一道,伤口被泡开,皮肉泛白。用力阖掌,指甲再次嵌进稍已愈合的伤口里,痛得钻心,却还不能灭掉嘴角嘲讽的笑意分毫。

——我彭家八十九口,只求换得这一子性命。

——今生不杀文昭,我死也不放过自己。

——为了杀他,我必须离开。你忍不忍得?

——我们此刻分别,便是白澍与彭楚粤从未相识。再见之日,便是诛了魏老狗一颗脏心之时。

——老师,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对学生说过的话?

记得,或许也忘了。

就算把月亮摘下在污血中滚上一圈都尚且会脏,更何况人心。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热血澎湃的少年。

城南古寺打完最后一槌晚钟,暮云叆叇月已挂梢,跨院外下人的脚步低语隐约浮在雨声中。

四下闃然,长廊尽头忽行来一盏明灯。

“你着实应该先问问来人是谁的。”

冰蟾泄冷,风马敲凉,随风而起的声音像碎玉撞进耳鼓。回头,廊边正盛的玉堂春下正有一人春衫白纻,眉眼弯弯。

刮过衣角的风里似有桃香,又好像并非桃香,那人举着小灯的绰绰轮廓,就这样生生打进眼底。

彭楚粤立在花下隔了雨幕望过去,眼睛眨也不眨,眉骨投下一片暗影,看不清神情。那人从身后拿出一把伞,迈着方步走近,伸手将油纸遮在他头顶,仰头微微皱眉:“怎么长这么高?”

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倒先给了反应,彭楚粤贴着他手接过油伞竹骨:“怎么进来的?”

白澍拿灯柄杵他:“你这里空成这样,溜进来很难么?”

一声轻哼:“动作倒快。"

“某位兄台打得不就是这个主意,这会子又装个什么大头蒜。”

嘴角一勾。"油嘴滑舌。"

"中书大人在此,我哪敢造次?"白澍嬉皮笑脸地又踏上一步,突然目光一飘眉尾轻挑,一把捉住彭楚粤掩在广袖下的另一只手,语气诡异,"彭楚粤,你能了?"

这人手指带着春夜的湿冷,眼神幽暗,彭楚粤只觉一阵酥麻从腰间顺着脊背蹿上头顶,连发根都在发紧。

"没什么。"

想抽回手,没想白澍握得强硬。

"滚你的没什么。”

金冠玄衣的公子张嘴一声骂,彭楚粤略惊讶地抬眼看他,他却不理,边拽着他向屋里去边皱着眉头嗤笑:"你惊讶个什么?狄阳可不是建安,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倒是你,这么多年高门大院里磨着,倒真从狼牙棒成了绣花针?"

彭楚粤低眉任他扯着,听揶揄也不吭声,雨打在脸上几乎要被滚烫的皮肤氲开。

屋里陈设简单至极,一床一桌一椅,没有书本,没有装饰。白澍几乎是一进门便从眼角若有所思地向身旁瞄了一眼,也不说话,强行把人按到床边坐好,自己抽出一方帕子伸到门外用雨水濡湿,笑眯眯地返回来一把按在彭楚粤伤口横陈的掌心里。

屋里寂静一片,剧痛入掌,彭楚粤只难得皱了皱眉头。

“活成这样,是要惩罚自己给谁看?"白澍一点愧疚也没有地胡乱在他手心擦着,一双眼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眉心,“疼就叫,你跟我还憋个什么?”

彭楚粤抬头睨他嘴角半嘲讽又半怜悯的笑,也不知想了什么,另一只手在膝盖上握紧,半晌才低低开口:"疼。"

白澍低乐,抬手离开,又有温热的气息逼近,彭楚粤几近震惊地看他睫毛扫过自己腕侧,伤口里从皮肉下渗出陌生至极的麻痒,不由得一个冷颤。

脸几乎贴到腕上的人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吊着眼角眺他,也不说话,更不着急,轻轻缓缓地吹气。

昏黄的蜡烛下他双眼煞亮,彭楚粤移开视线。

檐下风铃叮叮地响,白澍忽地起身。

"想见我就直接传信,何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彭楚粤不看他:“……我府中不知多少他的眼线。我是不得不允许他在我这里动手脚,你又怎么知道你家里都是可靠的人?"

"我现在同魏老狗表面交好,你打了我的人,岂不是打了他的脸。"白澍悠悠在椅子上坐下。

彭楚粤轻攥被擦得干净的手掌:”魏文昭多疑,你我只能交恶,不能交好。"

白澍一翘脚一咧嘴,瓷牙红唇:"我刚回来,你倒都想得清楚。"

彭楚粤瞥他一眼:“你在书房对皇上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白澍耸肩:“无拘无束惯了,突然多出个人给他下跪,不习惯。”

“你和魏文昭不同,皇上虽说被他压着,要收拾个挂名王爷还不成问题。”

“这些年狄阳多少宝贝都进了太师府,一个小皇帝算不得什么。”

话说得愈发大逆不道,彭楚粤也只是不赞同地皱眉,没再纠缠:“北边都收拾干净了?”

“唔……残局无碍,我就先过来了。”

“消息呢?”

“那个二王子懂事得很,屁股还没坐热就把魏老狗和老族长通信的奸细给我送来了。信就在我手上,随时能给姓魏的一个惊喜。”

彭楚粤挑眉:“他倒乖觉。”

白澍笑得狡黠:“你猜猜,我还做了什么?”

彭楚粤轻描淡写扫去一眼,脸上倒有一丝笑意:“大王子人呢?”

“哎呀呀果然是中书大人,一下就看穿了我等的雕虫小技。”白澍夸张瞪眼,“杀他于我没有任何好处,索性就让他逃了。有这么一位哥哥四处捣乱,二王子暂时是没有那个心思打狄阳的主意了。”

“到底是兄弟,万一……”

“他们但凡有点兄弟顾忌,就不会让咱们成功了。”

“让你的人不要放松警惕。”

白澍轻嗤,“你太小心了。”

“朝中做事向来如此,习惯了……”彭楚粤低头,“况且要是真的小心,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声音渐低,烛芯哔剥爆开,细雨夹了一声叹,有阴影爬上肩膀。

“够了。”

头顶传来那人低叹。

"若当年是我留在建安,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银线滚边的衣襟就离鼻尖咫尺之距,稍一抬眼就能看见沾着烛光的鼻尖和长睫,皮肤白得莹润,发尾披在肩上如冬酿陈蜜泛着金棕色的光——当年飞扬跳脱的少年,也早已在狄阳的风沙中磨砺成了一个男人。

彭楚粤忽地心上一阵轻松,抬头打趣:"当年你要留在这里,能拿得了榜首?"

"啧,嘚瑟。”白澍白他,放手退开三寸,“我就是上赶着让你来埋汰我的,走了走了——”

“你等等。”彭楚粤起身拉住他,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递到他眼前,“这些钱,你去兑好了,送到城外曲水村一户姓王的人家——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白澍皱眉看面前一叠泛黄的纸,并未伸手接过:“是那个黄澄给的?”

彭楚粤默认。

“那我再猜猜——那户姓王的人家,和赵时亮有关。”

彭楚粤直接将银票塞到他前襟的里子:“时亮有一独子——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你不去解释清楚?”

彭楚粤靠在窗边笑,一双瞳仁亮得令人发憷:“我几日前,曾去看过时亮。”

白澍踏上一步。

“为了让他认罪,魏文昭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孩子才二十三岁,手脚都被折断,是被人架着上刑的。”

“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对他说过的话。”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我说曾经的话,一字不忘。”

“那时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可我出来后半日,他就签了画押书。”

白澍长吐一口气:“他那是在要你的保证。”

彭楚粤闭眼,下颌咬得死紧。

是,他那个耿直的学生如同当年的自己一,只盼着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却要被人打断手脚砍掉头颅,扔到再没有人肯看一眼的污水沟里。

临刑前那孩子跪在所有人前,眼中只有平静。

——魏文昭结党营私致民生凋敝,学生无能,未能报国,惟愿老师你能……成就不朽之业。

彭楚粤人站在刑台上,手在袖中握紧,血流出来浸满内袖,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

谁才是那无能之人。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心中所想,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有丝毫不甘。只能低头,只能弯腰,肩上多少骂名,也都得他一人担起。

这就是十五年前他们为彼此选择的道路。

“还好我来了,否则你要自苦到什么时候?”

颈后忽然覆上一只熨烫的手。

年少时无数个日夜里他们就这样互相贴着肩颈取暖,手几乎被冻掉也不松开。而那双手的温度也就这样烙在记忆里,相隔经年,不曾失落分毫。

“彭楚粤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的想法是不是还同当年一样?”

彭楚粤睁眼,迎上白澍灼灼视线:“自‘庚寅’之后,不曾变过。”

“那你听好了——我们若要成就此事,就必须忍下去。忍到满口牙齿咬碎了还得把渣滓吐干净冲魏老狗笑,嘴角万不能流一滴血——你今日不能救赵时亮,明日还会有李时亮常时亮。我们已经站在了桥上,唯有除掉魏文昭,才能不被打进深渊。”

彭楚粤静静看白澍,目光随着烛火明明暗暗,忽而深深吸气,只觉肺里都是这人身上水香。

“我明白。”

是了,只能走下去,就算神佛挡在路上,也得除掉。

三字落耳,白澍勾起一边唇角,双眸煞亮。

“何况就算全天下都觉得你向魏老狗投了降,不还有我么。”

绛紫长衫的青年眉目赫赫,眼角笑意如同雪镀流光。

彭楚粤轻轻眨眼。

“是,我还有你。”






-叄-



天子旨意下得极快,但开陵的工作却做得不动声色,也幸好白澍本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只静静等着把棺椁推进大陵了事。

送棺那一日线雨霏微,六部九卿到了个遍,单少了太师和少帝。白澍立在队首面容肃穆,彭楚粤就站在他对面的行列里,偶尔对上视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竟能看见那双桃花眼里漾漾叠荡的天光。

不慌不忙挪开视线,盯着棺上花纹兀自出神。

先帝因议储一事不待见自己幺弟,早早给了一块封地打发去狄阳做个闲散王爷,连护卫都只给了五百权作面子。新帝登基时不过三岁,连狄阳二字都不怎么会写,自无暇顾及这位从未见过的叔父。十几年来,若非老王过世,白澍扶棺归京,建安城中也少有人能记起北疆还有这么一位皇戚,因此许多人也都是初次得见这位注定一生碌碌无为的小王爷。

但该如何说。

本以为幽北风沙吹出来的不过是个粗蠢莽汉,谁想那青年一身清整白麻,皮肤竟像脂玉般细极白极,人说抟雪作肤镂玉为骨,本以为只是书中夸大,哪里想倒真有这般清华好看的人。

有记性好的看看他再看看对面眉目沉静的彭楚粤,不免想起当年殿上银袍鹄立间背如春竹的少童,自在心里一番比较。

中书大人无由打了狄阳王家人,两府下人现在街上碰见都不免一番唇枪舌战。魏文昭听闻倒是大笑,直抚掌说有趣有趣。

此刻二人面对面地站着,不 免被众人探究的目光围了个水泄不通。彭楚粤只觉心烦,不经意扫去一眼对面,却见白澍眼观鼻鼻观心,容颜肃整动也不动,不由得自嘲暗乐──十余年的修炼,怎的竟连这个跳脱猴子都比不过。

也不知是怎的,这样的想法一旦扎了根,更是刺得彭楚粤脚底像长了针一般,太监刚唱礼毕过后便径直走到白澍面前:“王爷节哀,恕下官府内还有要事,不能久留。”

说罢转身想向陵墓行礼,白澍却一把托住了他臂弯,笑得极客气可亲:“彭大人哪里话,大人有公务,本王就不留你了。”

旁人只道狄阳王连父亲受中书大人一拜也不肯,定是怒到了极点,只有彭楚粤知道那人微湿的手指轻轻撩过自己掌心,落进一物,直到上了马车才敢摊出来看,上面一行蝇头小字──

酉正,分宜桃花渡。


若耶坊西的分宜馆原是几个豫章老表办的聚所,后规模扩大自成一处,往来皆为清流墨客,倒在建安城中兴盛了不少年。

桃花渡,分宜馆二层不起眼的一间雅室,彭楚粤推门进去时,屋内还空无一人。

“你去吧,我一人等就是。”

引路小厮守在门口,闻言只是低头不动。彭楚粤一愣,想起馆中打赏的规矩,遂从袖中掏出一锭小银递去。

小厮接了银子,也不行礼,转身从里面将门轻轻阖上。

彭楚粤歪头盯着他胡子上方几不可见的米痣,轻咳一声:“狄阳出来的人可都是这种作风?”

小厮偷乐,扯掉胡子抹了把脸,转身笑嘻嘻往他身前一坐:“谁让老贼盯得紧,你当爷喜欢跟人点头哈腰呢。”

“怎么,人揪出来了?”

“可不,老狗自己年纪大了带着手下也犯蠢,才十来天就露了马脚,现在人还在缸里泡着呢——诶,人肉汤你爱不爱喝?”

彭楚粤却不爱理他插科打诨,伸手为两人斟茶:“说正事。”

白澍突然倾身贴近、鼻尖对鼻尖:“我们之间,就只有正事了?”

彭楚粤一惊,也不躲不避,低眉垂眼压了声:“先……说正事。”

“啧,个没良心的。”白澍撇嘴,一口茶灌下去,“没别的,我就是想问,你那里准备得如何。”

“王世南来过口信,一切妥当,那对母子暂且托给了城外一户农家。”

“不接进来?”

“监门和千牛卫里张琰的人多,我怕打草惊蛇。”

白澍眼神鄹冷:“他倒还在蹦跶。”

彭楚粤看他一眼:“近几年似乎没什么动静,王世南却说他几乎每月都要去魏文昭府上三四次。魏文昭在武官中的势力,多数经了张琰之手。”

“……无妨,也就剩这几天的安稳日子了。”白澍轻轻吐气,弯起嘴角,“我就奇怪,你怎么想到往老贼府里塞上王世南这位佛爷的?”

彭楚粤笑:“世人的欲望无止无休——吃不饱的想吃饱,吃饱了的想有余钱,有了余钱又想要权势,所有都有的,就只想长生了。魏文昭虽然顾忌身体不肯服丹,但把王世南这个假道士真谋士引为亲信,也不足为奇。”说罢抿嘴,笑容凉薄。

白澍黑水银样的眼珠转了几转,将茶杯推到他面前:“你这论调,倒挺新鲜——就是不知中书大人有了权有了势,也想试试长生的滋味么?”

彭楚粤蹙眉屈指在他眉心一敲:“狄阳出来的人不仅是这种作风,还有满嘴跑的诨话。”

“哎呦,可真真是误会我了。”白澍捂着白玉样的额头痛呼,“老贼没当上皇帝都想着长命百岁,要真登了极那还了得,你在小皇帝身边那么多年,就没想过试试那把龙椅什么滋——”

话未尽便被彭楚粤一巴掌捂了嘴:“胡说什么?越来越不像话!”

白澍慢条斯理地扒开他手:“我人在外面守着你急个什么,就是随便问问,何必那么大反应。”

手指有意无意落进他温热的掌心,彭楚粤小心试着拽了一下,却没拽回来,白澍却全然未曾发觉一般无辜地拉着他指头瘪嘴嘟囔。

“这里是建安,一言一行都难保不被人听见看见,我……你得自己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白澍耸耸肩,桃花眼一转又咬牙嘀咕,“本来就心重,怎的现在还这样啰嗦……”

彭楚粤没料到他有此语,耳根微微泛红,甩了手作势要起身——“王爷既嫌下官啰嗦,那下官就告辞了。”

“诶诶诶——”性子向来极淡极好的人此刻摔手闹得白澍有些发慌,往前一扑拉住一只修得极干净的指尖,“真气了?”

彭楚粤侧身将脸从他视线内撇开,唇角压了再压,语气沉了又沉:“王爷哪里话,是下官僭越了。”

原本虚虚扯着的手骤地收拢牢扣,开口声音滞涩:“你别这样,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你——你打我好了。”说罢一把握住彭楚粤手腕就往自己脸上招呼,倒吓得彭楚粤一惊回头去瞧——

妙目流转笑容晏晏,这人哪儿来的半点委屈?

“咦?欢哥儿不气了?”他歪头眨眼。

彭楚粤好气又好笑,一屁股坐回椅中,仍是觉得耳廓连带脖子都一阵发烫:“你……别叫这个名字了。”

白澍仍是一脸的得意样:“偏不,这世上就我能这么叫了,得叫个够。”

“……无赖。”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先’谈正事——这下正事谈完,咱可以谈谈其它的了吧……”


颐安十八年四月二八的夜静极宁极,满天风雨,寒山夜钟。

四月二九早朝,三法司发难。 

“故青州卫录事参军遗孀告辅国将军张琰通敌叛国愚弄天听之罪,国子司业、尚书右丞、大都护府长史司马、谏议大夫、御史中丞等孤直罪臣请以琰罪为陛下陈之!”

砰——

“岂有此理!”

茗碗笔砚摔了一地,魏文昭立在下首冷眼看案后勃然大怒的颐安帝,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咳,身旁张琰一脸不快地出列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皇上!我无罪!”

颐安帝大怒,一把将折子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上边写的是什么?!”

张琰梗着脖子:“皇上,我张琰是个粗人不会给自己说话,可当年青州城外六千人头总不是假的,皇上要不信,可传唤当年收尸的老农来问!”

“何必找老农!这不正有现成的状告人么?”颐安帝气笑,“把人带上来!”

魏文昭眉头微皱正想出来阻止,一旁彭楚粤却轻轻拉他袖口,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一少年扶着两鬓星白的妇人被领进殿中,两人自打一进殿门便死死地盯住张琰背影,四目通红。

“臣妇拜见皇上!”

颐安帝几乎从座中一跃而起,余光扫到张琰身旁看不出喜怒的魏文昭,又强压着激动坐了回去,沉声问:“你起来,把自己的身份一五一十说了。”

妇人深深地磕下头去,她身旁少年将她扶起,高声道:“皇上,我母亲恐怕太过激动,可否让草民为您陈情?”

“好!你说。”

少年上前一步,双膝跪地直视颐安帝:“先父十五年前曾任青州录事参军一职,而当时统领北疆十四卫的总兵,正是张琰。那年北疆大旱起火烧掉了羌族大半储粮,羌人走投无路便结兵进攻青、衮及临近其余十二州。张琰无能连丢八城,生怕被朝廷怪罪便心生毒计——”少年紧握双拳,瞠目欲裂,“北疆原本除羌人外还有一族叫作白狄,但白狄一族并不好战,张琰便偷偷派出使者与羌人讲和,承诺打下白狄并割让三州赠予他们,以此让他们退还吞掉的五个州城,自己转头便向朝廷邀功请赏——可怜那白狄全族和三州百姓,被羌族铁骑踏得血肉飞溅尸横遍野——皇上,草民父亲便是当年被派去羌族讲和之人,张琰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事成后便将他……可怜母亲当时怀着我,被那群杀手逼得只能避走荒野,差点……连命都没了……”

话至过半,妇人立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殿中诸人脸上一阵青白,低头处传来极低的叹息。颐安帝盛怒之下更是双颊通红,指着张琰开了几次口,竟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魏文昭皱眉听完少年痛诉,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踱步而出:“皇上,老臣认为三法司诸位不过听了这少年一面之词,误信了几分便群情激愤状告到御前,实不足为信。况且若真是如此,为何他们要等到十五年后才捅破,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营谋,望皇上明察,不要让忠良蒙冤。”

“魏太师!”少年鄹地转头厉喝,“太师蒙陛下特擢位极人臣,遇到此等事情竟无法持正包庇奸佞,不可不谓负国!”

魏太师表情一凛,老眼中精光乍起,方上前一步,便听一旁有人道:“皇上,可否容臣说一句话。”

颐安帝已是脑仁生疼,见彭楚粤出列更是面色如铁,点头:“说。”

“谢皇上。”彭楚粤面上挂着平和的笑,将少年搀起,“这位小公子,当年你父亲出事之时你尚未出生,许多事说的也是不尽不详。此处是天子御前,张将军又乃二品武职,若是没有证据,你便是污蔑上官,是要治罪的。”

少年冷笑:“这位大人不用你操心,草民既然敢来,便有证据!”说罢,自怀中掏出一纸泛黄的信封,封皮上火漆已脱落,却用浓墨重重地描着“乌苏鲁汗亲启”六个大字,“诸位请看,这就是当年张琰写给前羌人首领乌苏鲁的信件。我父亲当时已预料到就算此事办成自己也定会被灭口,就将这封信藏在了屋内的石板地下,对张琰谎称已将它烧毁——刚刚太师问草民为何事隔多年才来报案,只因两月前是先父祭日,母亲带着草民重回故所,无意中在断垣里发现了这封被埋了十五年的信,这才明白当年父亲为何惨遭毒手!”

有太监将信呈至案上,颐安帝一把抽出封中信纸粗略一扫,霍地冲下阶去一脚踹在张琰脸上:“好啊好啊,朕的辅国将军竟是这等货色!城防布阵仓储粮库的地点标得是真清楚!张琰,朕今日把你凌迟割了这天下都不会嫌朕残忍!”

张琰自打看见少年自怀中掏出的信便已是脸色煞白,脊背发软却仍下意识地挺着,此刻被正是力壮时的颐安帝一脚踹倒,竟直接坐在地上手脚发软爬不起来。

“皇上息怒。”彭楚粤身子一横,挡在二人中间,“既然这少年拿出了证据,为了谨慎起见,皇上还是应让三法司合审此物,在此期间将二人收监入牢等候再审。只不过平民告官,这挨板子的规矩是跑不了的……”

颐安帝一脚踹出去后气势已落,听彭楚粤这样说,侧了脸从头到脚冷冷地打量一眼面前绛紫官袍的男人,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扔下一句轻蔑至极的“走狗”,转身回到龙书案前。

“将他二人收监,限三法司五日内核实证物!”






-肆-


“大人,您要出去?”

张琰割州求和一事不过半日便已在建安传得满城皆知。三法司众人一连三天歇在公堂连衣服也来不及换,而太师府则自张琰被人绑下殿后便是大门紧锁概不见客。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建安城里,自得清净去处。

屋顶青瓦铺了三分月色,浮动的夜光与水色糅杂在熹微灯影里,皇城内二十八条水道旁一路点满了红烛与明灯。寒食的两日休沐,虽朝廷波澜颇多,却与普通百姓寻欢自乐的心思毫不相干。

彭楚粤方从三法司回府,自马车中走下,后脚就要迈过大门,无意中瞥一眼转角处通明的灯火,不远的街上鼎沸嬉笑声入耳,心念一动,又撤回已经进了院的另一支脚。

“我去散心,不要跟着。”

老管家会意,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披风递了过去:“虽说入了春,到底晚上风凉,请大人添件衣服,老奴也好安心。”

彭楚粤任他为自己系好玄底缠莲的外褂,挥挥手,向街角而去。

寒食算不得大节,但平日辛苦,人们寻得不过是个作乐的由头,是以即使天近申半,仍有许多男女老少挤在街头,热闹非凡。彭楚粤皱着眉头在人群里左右腾避,生怕小孩手中的糖串或灯油碰到衣服,才行了不过半条街已是心中后悔恨不得立刻折返,好容易挤了出来站在街边,看面前男男女女似乎有乐不完的喜事说不完的笑话,看着看着自己嘴角也牵出一个笑。

这世上尚有人活得这么开心,可见它也算不得太烂。

身旁有人接近,余光一扫是再熟悉不过的家丁服制,不由得两道浓眉又凑到一起:“不是说不许跟着?”

“回大人,来伯不放心,让小的跟着。”

来人捏着嗓子挤出一把尖声,彭楚粤这次连头也懒得回,直接破功:“王爷兴致倒好。”

身子压到看不见脸的“小厮”闻言更是把头低了又低:“大人在说什么,小的不懂。”

眉尾飞扬,彭楚粤白一眼他头顶几佐支棱乱颤的毛:“德性。——跟上。”

能在口头上占到这人上风显然是件应该小小得意的事,得意到彭楚粤一时间忘了自己多么痛恨挤挤插插的人群,然而一步迈出去又容不得再后悔缩回头,只得硬着头皮阴沉着张脸走在前面当起了开路使者。

该死的,这灯有什么好看,怎么都还在这里挤?

白澍弓腰,人群被那人辟开一道口子倒是便宜了跟在身后的自己,偶尔飞起眼角瞄一眼那人后脑飘扬的玉带,耳边尽是他不满的嘀嘀咕咕,唇角飞笑,又默默抿掉。

“听说,那孩子已经关起来了?”

人潮拥挤彭楚粤却没漏过身后任何动静:“嗯。”

“那这顿板子是少不了了。”白澍轻笑,“你倒好,和人母亲说绝不出事,这倒就甩手不管了。”

“他太性急了。”彭楚粤小心避开头顶灯笼,“被激了两句就差点冲着那人去,挨顿板子都是轻的,至少提醒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倒是会御下——”白澍嘀咕,“另外那位呢?”

“老贼还没派王世南去过,一旦去了,不过早晚的事。”

身后沉默,彭楚粤下意识锁紧手指,侧头看他一眼:“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几天。”
“我知道,不过……大人。”

“嗯?”站定,转身,人群里白澍双目明耀。
“这里人太多,我怕走散了。”

没想听到这样一句话,彭楚粤一时间愣住:“那怎么办?”

白澍似笑非笑地拿眼剜他,直接靠近,勾开彭楚粤袖口长衣直直伸手进去,轻轻握住腕子,然后皱眉,“怎么这么瘦?”

似乎一瞬间周围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眨眼的功夫腕上缠着的手指便逼得后背一层薄汗,彭楚粤下意识也踏上一步将两人的手牢牢收在袖中:“你这是做什么?”

白澍却凑近了耳边,轻轻呼气:“欢哥儿,可是慌了?”

他指尖搭在脉上,而胸口胡乱雀跃的心暴露得一览无余,用睫毛丈量的距离外是那家伙清曜异常的眼——这个人从前开始便最是爱笑,即使当年血水滔天也是笑眼旁观族人屠杀殆尽,然而从那天起他眼里就长久地住下了一场暗雪,刮得再也看不清多余心思。

前事似乎藏在烟云里,想着想着突然扯出个荒唐的笑。

“大人?”

白澍莫名其妙被彭楚粤一个反手抓住腕子扯了便走,街道旁便是纵横暗巷,月影浮在水道上折射出微弱的光,隐约照出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和高挺鼻骨,杏核似的眼里波光如刀,白澍被迫跟着大步踉跄几乎撞在他背上,低头看腕上攥得自己生疼的手,仍是嘴角噙笑。

人会被自己年少不得之物困扰一生。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那个老秃头给咱俩的判语?”

彭楚粤在巷间兜转脚步未慢下分毫:“克父害母丧六亲。”

“损师折友断恩义。”白澍停住,借着青砖反来的光静看彭楚粤大半埋在阴影里的脸,“世上竟有两个人注定要走上同样的路,你说咱们有没有缘?”

眉峰稍动,彭楚粤凝视他如古水沉静且缄默。白澍不理,只兀自问:“其实这个判语还有最后四字,你知道么?”

“……”

“克父害母丧六亲,损师折友断恩义——一生无爱——”白澍咯咯地乐,“那秃驴说的,一生无爱,哈——”

话至半,面前人踏上一步,五指收牢将他几乎拽进怀里,低头凑近莹白耳根。

“你信这话?”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额发被鼻息撩起又放下。耳边是低促呼吸,抬眼是他眉睫上冷硬的笑意,白澍呼吸一定,耸肩:“不——”

“啊!——”

不远的暗巷深处有女子急呼,接着是筐篓翻倒和急匆匆自巷子另一端离开的脚步声,彭楚粤眉头一皱,瞥眼低头不语的白澍扯了他手便想走,却听阴影里女子哑着嗓子低声问:“这位公子,能否请你……替我报一下官?”

脚步定住,彭楚粤回头望向隐约堪辨的娇小轮廓:“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

“……是……我……我与婢女失散,突然被人拉到此处,差点便被……被……”话到尾音,已有哭腔,“幸好二位公子无意间惊了那匪人,我衣裙已经不整实不敢这样上街,能否请你们……代为报官,通知我家人?”

彭楚粤看一眼身后还未开口,一旁白澍就先发了话:“我去。”说罢便轻轻脱开腕上五指急匆匆向巷口而去。彭楚粤半晌方才收回视线,便瞥见青白月光下女子一只雪肩似莲藕细嫩,撇过脸,自肩上解下披风,扔了过去:“姑娘先披上,此处离京畿卫不远,官兵应当马上就到。”

“多谢公子……不麻烦的话,请公子告知姓名,我让家人改日登门拜谢。”

女子似已平静许多,黑暗中女声柔婉胜水,彭楚粤却似不觉,视线只落在青砖缝隙间钻出的一尾极小的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呼吸渐急又渐缓,袖中双手收紧又放开,直到巷角传来稀疏数人脚步声,才蓦地笑出一声,转身,衣袂起风直直迎上领着一队官兵而来的男人。

“人在后面。”

扔下四字,长袖一散也不顾领头官兵身后惊呼“彭大人”,卷了白澍直接走人。此时街上人已散了不少,烛火也三三两两被撤下,白澍刚开始还无所谓地跟着,眼见身旁灯火渐稀,没忍住拿空闲的那只手戳他后背乐:“大人,您这是要把小的拐到哪儿去?”

彭楚粤扔下个淡淡眼神,继续无言。

“我说大人,小的我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您要是找人肉贩子,只怕会做赔本生意——”

腕上大力突袭,整个人便又被拽进了街角。后背抵上冰凉墙面,白澍难得一声苦哼:“你今晚倒是有劲儿。”

彭楚粤也少见地笑得邪乎,严丝合缝地顶在白澍胸口,闻言只微翻个眼儿,手一扣脸就压了下去——狠狠咬在白澍唇边。

“是没几两肉,都长这了。”

白澍敛了笑,被压得有些气短,抬手轻轻推他:“你起来点儿……”

彭楚粤却是不听,靠得更近几乎要挤出他胸口所有空气:“一生无爱——你向来不信这个,这句倒当真了?”

因为呼吸困难,白澍双颊通红眼睛湿得流光,又低又急地喘着还在顶嘴:“谁说——”

夜光骤暗,呼吸交换间唇舌渐灼渐烫,方才还箍着他的十指牢牢扣在颈后,那人舌尖点起一团火强行从他微开的齿隙挤进口中,直从舌底厮磨到双唇又极凶狠地含住不放。白澍只愣了片刻,立刻毫不示弱地反扑,学他强行突进辗转舔压,双手揪住衣襟拼命向自己扯。

还像头狼似的,彭楚粤想,一头涩得不行的狼。

嘴上是一丝温柔也没有的啃咬,胸口却软得如一汪碧水。他们都没闭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洌洌清光。

“嘶——”彭楚粤眯眼退开,似笑非笑:“一点长进也没有。”

白澍舔着嘴角歪头乐:“便宜我占,亏我不吃。”

目光幽幽,浓眉墨眼眼见又要压下:“那你这是吃亏,还是占便宜?”

“有区别?”白澍反问,“你这会儿又发得什么狠?”

手仍枕在他脑后,身子撤离方寸:“讨债。”

短短二字,白澍少见地烧红了耳根。

“当然,还有想通一些事而已。”

“比如?”

“……如果事成,我打算辞官。”

白澍微微睁眼:“辞官?”

“母亲曾说她最想看大漠,但父亲总也没时间陪她……我希望,能替她看一眼那里。”

“可……”

“我曾想过无数次除掉魏文昭后的日子,可无论怎么想总是一片空白——”彭楚粤凝视白澍,“老和尚说你我一生无爱,我不信,就要试上一试……你呢?”

白澍定定听着,眼里刮起乱琼碎雪,轻轻踮脚将下巴放进他肩窝。

我们两个七绝人啊。

我不信神不信佛,但那和尚何尝不曾说对了呢。

人世间是个鲜活的地狱,也只有把自己心也涂黑了才能蛰伏,才能继续走得下去。

然而抹去污泥,我知道你的心仍是洁净如一。

所以我要你带着清白的自己往前走,你的伊弥尔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三十经年,惟欠一死。




颐安春【下】




上一篇 下一篇
评论(23)
热度(54)
©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