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澍」松花春水录「短/完」
迄今为止我写过的最大的OOC,风格并不像生贺,但真的是生贺。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我希望你世故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生日快乐,白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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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不是我自己。
我叫阿绿,绿帽子的绿。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儿时先生正挥着锄子在刨他院里那几株瑞香,愣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我。
“你踩着我花了。”
好吧,你老你说了算。
八月日头毒,不得不退到一旁荫下坐在老树根上看他一下下给花松土。先生发髻挽得高,肤色像雪夜月亮一样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不是九百岁了?”
他淡淡应一声:“怎么?”
我歪头:“总觉得不太像。”
他停了锄子:“九百岁该怎样?”
我努力回想曾曾祖父修成人形后的模样:“发霉了,头上和嘴上的毛都是白的。”
他闻言又愣,然后手一滑把锄头砸到刚好路过的阿青头上。
嘶。
阿青愤怒吐信子。
我是一只修成人身的瑞香精。
想想熬了百年才得个半生不熟的凡胎,又看一眼先生,心里酸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那你倒想变成什么?”
问这话时他刚拍开坛子上封泥,坛里的青梅月余前下的新果,切切剁剁成四瓣浸了山蜜和米醋放在屋角渍了许久,大暑过后拿出来兑上石下凉水,冰得一个激灵又酸得舌下生津。我小口小口地嘬着,身上又轻又爽答得心不在焉:“红颜祸水,好去危害人间。”
先生也抿了口梅醋,眉目舒展:“那怎么不去做?”
我低头瞅着胸前平坦衣襟叹气:“算了,我注定就是生在山里死在山里的命。”
先生还在晃着手中小杯,他脸上有像这大别山一样青峦碧水的笑。我扭头透过竹帘看见几百步外那株几乎顶了天的苍木,山坳中热风摇晃树冠筛筛作响,手上翻开的书看了没两页便同这炙热的天一样让人昏昏欲睡,门上的帘子轻轻晃着,日光被切成长条铺了一地,先生的脸也渐渐洇在光里,山中岁月长,说得真是有理。
——才九百岁,正是好年纪呢。
那一年母亲曾这样说,而那一年谷口的那棵树似乎比现在还要绿上一些。
灵椿,是书里可活三千年的上族,同先生看似遥遥无期的寿命相比,我们这些家伙同椿枝上那些朝生夕死的知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我从记事起便不记得先生离开过山中半步——一座小屋,一方院落,旁边就是那株守着大山近千年的灵椿,在风霜雨雪中一年绿过一年。
我也曾问过先生是否出过山,他说自然,却又不愿多讲,我当这是他们上族的矜持,也不好再问。
“你怎么不自己出去看看?”
我蜷在椅中看他,先生头发黑得像从前那只老来啄花的乌鸦翅上最长的羽毛。
我不是第一个在这院子里脱去草胎的家伙,听嬷嬷说,从前先生养过一只绛珠草,是除了灵椿外的又一个上族,用天上的雨露养着,化成个粉光脂艳的姑娘,笑嘻嘻的眼睛弯成两道桥,给自己取了个名叫碧玺,整日围着先生打转。
——后来呢?
——后来她就走啦,揣着她那颗越来越热的凡心走啦。
似乎事情走向并不该如此,我有些迷糊,但那株已经很老很老的瑞香只是在晚风里轻荡着花叶不再出声。三分月色自山头而起,头顶窗户中有光透出——那是先生点在窗前的小灯,在绛珠草原来的地方燃到很晚。有时先生也站在那里,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我面前,肩膀削瘦,安静地动也不动。
他在看什么?这座亘古不变的大别山?他又在想什么?那枝不愿留下来的绛珠草?
那之后还有许多花草成了人,但先生屋里总是只有他一个。我不知道人世究竟多美好,只有时看先生坐在灵椿下睡去,黑发披了一地,会在心里偷偷起誓。
“我就留在这里。”我听见自己开口,“给你找点事做。”
大别山中有个特殊的去处,即便是盛夏夤夜,一旦踏入,还会凉得抖上一抖。
女童头发间的杂草枯叶已被清理干净,裸露的皮肤被竹叶覆上,已没有发现时的狼狈。
“先生,这又是被勒死的?”
我拿树枝杵杵小姑娘惨白惨白的脸,而先生刚在木牌上写下最后一笔字:“是。”他把木牌插进坑边柔软的土里,指尖一闪,姑娘嶙峋的瘦骨蹿起一条火光。
“她为什么要死呢?”我伸出手去烤火。
“因为她是个女子。”
“凡人很不喜欢女子?”
“大概吧。”
我深信不疑。书上说妖精古怪,依我看来却是山下的事更加离奇:村里喜欢捣蛋的猫惹恼了黄狗,一掌拍在头上刚逃进山就死了;年轻女子因为喜欢了邻家貌美的小姐姐被缢死随意扔来;因倾慕月亮而想飞上天去的山鸡跑到最高的树上一跃而下脖子断成三截;而更多的只是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姑娘,被弄死了胡乱交给大别山,一了百了。
只能说,凡人让人捉摸不透。
骨头烧时经常会有鬼火出现,幽蓝的光就一跳一跳从火焰里蹿出又消失,月亮正巧在最高处,阴阳的不平衡到极点,连火苗都似乎有些泛凉。
先生突然抬头,视线定在竹林深处,而当我感觉到阳气时,视线里已多了一个人。
“先生,有人。”我小声提醒。
“看见了。”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然而一句话落久久没有再开口。
我清清嗓子,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抖掉裙子上竹叶,就听从那人方向传来极闷的倒地声——
“你吓到他了。”
“……先生请你先把鬼火掸掉再说。”
后来我和先生才知道凡人对于深更半夜在深山老林里烧尸体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他们说这山谷里闹鬼,就是你们?”陌生人咬着柿饼一嘴含糊。
我指着灯下静坐的先生:“你见过鬼长这样?”
陌生人望去一眼,脸居然红了一下:“……我就没见过鬼。”
“你怕鬼,又来寻鬼,凡人真的好奇怪。”
他白我一眼:“哪个地方没几段故弄玄虚的故事,我以为村民也在瞎说嘛。”
我好奇向他挪挪:“他们都说我们什么……先生你也听听啊。”
床边的炉子上煮着一锅姜茶,先生守着炉子,抄手向床边一靠,也仰头看。
“咳……他们说这里有吃尸体的鬼,人死了扔来就是献祭,鬼在山里吃饱了,才不会再去村里找人。”
我听见先生不爽轻哼,莫名有些开心。
“你真的……就是棵树?”陌生人指指灵椿方向。
先生斜睨:“我也可以试试把你吃了。”
“我太瘦,不好吃的。”那人动动双腿,“作为一棵九百年的树来说,你个子不算高嘛。”
我偷喝差点呛住。
先生不动声色地把端过去的碗又撤了回来:“我能活三千岁,请问你能……?”
“撑死九十,不过也够了。”
那人抢过碗,囫囵吞下一口烫得直嘟囔。灯光里先生嘴角翘起,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这般鲜活的表情。
“喂,你叫什么呀。”我推那人肩膀。
“阿粤。”
这家伙说话时会直直地看人,眼睛睁得滴溜圆。
于是大别山种着椿树和满院小花的山坳里从那天起多了个住客。阿粤说他本来自南方海边一个小村子,考上功名留在长安城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被人排挤,就请了辞自己离开长安,在外面四处溜达已是第三年。
“三年?外边真有这么大?”
“当然有。”阿粤点头,“不出去可惜了。”
我满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的。”
“那山里又有什么好。”
我干张嘴,出不来声。
这人,讨厌。
山中多个人的结果就是我和先生忽然发现以前我们嘴馋才吃不馋不吃的习惯放在阿粤身上完全行不通。
“你们真的好麻烦。”我把椿树枝子捡回筐里,据说长得笔直的树枝有好用处,卖的价钱总是不低。
“我们活得短,当然要麻烦些。”他总是这么说,说完嘴里还哼着某种很奇怪的歌——他说他的村子在大别山向南几百公里的海边,村里渔民喜欢在干活时哼上两句,他在村里出生长大,记下的也就这么一首。
阿粤唱的调子怪,先生却和我不一样,每次都听得很认真,眼里像风烟俱净的湖,屋外椿树的叶子轻轻摇着筛出簌簌声当背景,本来不耐烦听的歌也变得有些招人了。
大别山的夜里还是很静,天山溶成一色,秋风渐长日头渐凉,我整夜地坐在花园里和其它瑞香一起说话,先生照旧在窗台摆只小灯,人却不再干站着,阿粤拉着他也不知道讲些什么,一聊就是半夜。
屋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有些玩意儿我和先生看着都稀奇,翻来覆去地倒腾有时能鼓捣一地,然后坐等阿粤回来气得七窍生烟。
我曾经有意想把阿青那一大家子介绍给他认识,他满口答应着好,却在阿青敲门后双腿一软直接坐地上。
“怎么那么胆小啊。”我埋怨他。
“谁知道你要给我介绍一窝蛇?”他瞪我。
在那之后没两天,阿粤就抱回来只缺了边耳朵的奶狗,得意洋洋宣布:“以后你朋友一来它一叫,我就知道该躲远远的了。”
我很同情他,因为那只狗后来和阿青混成了朋友。
先生让椿树一茬一茬地发新枝,树桠削净旁枝扎成一束,阿粤便翻到山下卖了,一去一整天,回来时篮子还是满的。从前先生最多拿山里能够到的果子做吃食,我却没想到凡人有凡人的好,天上地下倒是什么都能做了送进嘴中。
“枉你活了这么久。”我捅捅先生肩。
“闭嘴。”先生不动声色掐我一把,弯腰认真研究案板上的纸包瓶罐,拿起一根像被绳子勒出几截的白胖棒子闻了几下。
“喂,这什么呀?”我回头问挑帘进来的阿粤。
“莲藕,就是荷花根——你放下,脏。”先生手背落下一巴掌,阿粤把他拦到一旁,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拆开,“入秋之后吃这个好,正好你们不是做了桂花蜜?”
先生揉揉手背:“那是用来泡茶的。”却蹲下身从灶台旁的阴凉处掏出刚兑好的桂花蜜。
纸里包着糯米,糯米要泡上一个时辰,就放在织得密密的竹篓里栓上绳子放进小溪里,我们脱了鞋坐在被烘得暖洋洋的岸边把脚伸进去,像糯米篓子一样摇摇摆摆也泡上一个时辰。阿粤走的地方多,知道的故事也多,嘴里总有和先生讲过的一样稀奇古怪的故事。先生听故事时嘴角总是翘着的,偶尔接上两句,竟也会说上一点阿粤家乡的话,虽然被阿粤笑话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
糯米泡好后填进藕孔,莲藕整根放进锅里煮,两个时辰后把像石头一样黄澄澄的糖敲碎了添进去再煮两个时辰,莲藕就成了绛红,一点点撒进桂花蜜,水气一腾整间屋子都是甜腻腻的桂香,最后切成薄片,我和先生一人一口,先吃掉了半根。
阿粤叉着腰在一边咂嘴:“谁告诉我妖精不食人间烟火的。”
先生吃得嘴角有几粒桂花瓣,刚抬头就被阿粤拿手巾擦了干净:“那是他们无知。”
就是就是。
大别山下第一场雪时,我发现自己好像胖了一些。
“我还以为妖精不会长肉。”阿粤围着我转圈。
先生拎着花锄进来,从身后幽幽飘过:“当年和她一盆的瑞香没一个活过一年,否则你当她怎么成的精?”
我怒瞪——最近先生嘴碎不少,真怕有天他一开口掉得满地是渣。
阿粤把绿油油的椿树枝插进清水,转头瞧见地上雪和泥化在一起踩得到处都是的黑脚印,瞬间炸毛:“木头精,信不信我往你根上浇开水了!”
先生面不改色:“最近好像没看见阿青?明天让它来吧。”
瞄一眼某人瞬间变色的脸,我偷乐:“好啊好啊。”
阿粤叉腰冲我们直白眼,满嘴嘟囔着一会儿做炒蛋要自己吃完,然而蛋炒完了端上桌还是三人分量,先生早等在桌边拿着筷子笑看他——看他嘴硬心软。
就是这么容易看穿的家伙,先生跟我说,乐得眉目生春。我说不出来,总是觉得他终于从云端上落了下来,终于有了点生气——在阿粤说要回家之前。
“回家?”
“我爹娘虽然不在,但每年都要回去拜拜宗祠。”
“什么时候回来?”
阿粤不经意扫一眼正剪花枝不发一言的先生:“不知道。”
我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出来,只好道:“你别不回来,我和先生两个人挺孤单的。”
阿粤眼睛也像夜雪一样亮,露出几颗牙敲我脑袋:“算你有良心。”
他走的那天雪霁初晴,我把回来二字颠来倒去地讲,先生只是递上包袱,笑着说了一句“保重”。
两个人的日子还像从前一样静,只不过夜里的小灯换到了面向山下的窗前,我问先生是不是怕阿粤找不到回来的路,他就是不回答。
期间又去了几次竹林,我按照阿粤嘱咐爬到最高的竹子上替先生把风,竹尖的景色同下面全然不同。背后是静得让人发慌的山,视线所及山脚下却是绮楼千起,停掉呼吸仔细去听,也能听见城里整夜不休的人声乐声,偶尔有烟花从坊间院子里蹿出,炸在天上点亮一片被雪覆盖的白茫屋顶。
那就是长安吧。
真热闹。
我听见自己这颗心跳得飞快,快到有些发烫,忽然想起嬷嬷那时说过的话——那个叫碧玺的女孩子走啦,揣着她那颗越来越热的凡心走啦。
这么热热乎乎的,大概就是凡心了。
同先生说起时,他笑容里有诧异和诧异过后的理所当然。
“你想知道碧玺的事么。”他眼睛瞧着烧得正热的暖炉,突然开口。
当然想。
“绛珠是种在天宫的花,变成人后寿命比我还要长。碧玺成人后第三年离山,那年我也才不到五百岁。”
“啊。”我睁大眼,“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了。”
先生笑。
“她死了。”
长安往北五百里,是西线边境五洲十六郡中的西凉城,也是抵挡大立厥克族侵略中原的第一关卡,常年战乱不断,几乎没有百姓居住。而刚从大别山中出来的姑娘什么也不懂,懵懵懂懂一路向北,就闯进了兵荒马乱的西凉城。
——你是谁?
她回头,看见个五官还没长开、几乎被盔甲淹没的少年。
——你又是谁?
——我是未来的大将军。
碧玺看他一脸骄傲,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在给我的信里说凡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本身就活不了太久,却还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急着去拼命,她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先生将暖炉里的木头翻了一翻,“我不赞同她留在那种地方,可她做的决定,谁都不能改变。”
是,绛珠草化出来的姑娘,就是这么又倔又硬。
少年是西凉城都统家最小的儿子,自那之后都统的院子就成了她家,整日跟在少年身后也渐渐学会了骑马射箭。而她也的确还有刚入世的娇憨,美却不自知,偷来少年赤红的氅子围在自己身上笑得肆无忌惮。
年岁渐长,有些事他们隐隐有感觉,却未曾说透。
巨变发生在半夜,敌人从都统府后突袭进城,慌忙间倾了半城之力才勉强守住,一片混乱后,少年发才现那个整日笑盈盈的姑娘不见了。
那一夜他眼睛没敢阖上片刻,走遍了打得只剩下断垣的城头,满目都是血,却看不见自己那件血一样红的大氅。
朝阳升起敌兵退去,官兵出城收拾尸体,一抬头,看见城头的西凉匾额旁,挂着一样东西。
那是碧玺的人头。
那个可以回身射月马蹄生香的姑娘,就这么被人割下了头颅。
赤红的大氅还系在颈间,像极了一具提线娃娃。
“就这么……死了?”
我震惊望着先生,先生盯着一跃一跃的焰心,长坐未动。
“那人后来呢?”
“我接碧玺回来时,碰上他的葬礼。”
少年背着所有人去了敌营,却被人发现一刀穿胸,送回来时披风猩红,尽是凉血。
我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生将落在桌面的蜡烛捏起放回火里:“后来我想起她在给我的一封信里说,第一次见到那人,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死期。”他突然又看向我,眼神像淬砺过的刀,“这句话我读了四百年都没有懂,但最近突然明白了。”
我一言不发望进先生眼睛,明明是澄亮的琥珀色,却落满了像树上陈灰一样的老旧风霜。
“阿绿,你走吧,我也要去找他了。”
——第一眼见他,我就知道这三千年,我是活不到了。
——先生不再等等了?万一他回来……
——不用了,我想去找他。
谁说绛珠草倔,一棵大灵椿要倔起来,比它要可怕上百倍。
先生把余下的寿命给了我的那天,我睡了许久。孤光自裂,神识出离,觉得身体又暖又飘,飘到了长安,又飘到了西凉,看见面色如生的头颅悬在城楼上,瞬间又跌回地面。
睁眼,连眼皮都是重的,屋内昏暗,小灯快要烧到尽头,侧头就能看见窗外茫茫白雪覆盖的天地,月光也像冻成冰的水样凉寒。
外屋听不见动静,我跳下床,偷开一点门缝,看见先生靠在桌旁双眼紧闭,眼下一圈黑青,桌上是收拾好的行囊。
一口气减了两千年的寿,被时光安静消耗的肉身,也要开始渐渐变老了。
趴在暖炉旁的狗子突然叫了起来,我一惊,连忙跳回床上躺好。听外屋先生低低宽慰几句,却又突然收声,我也闭着眼睛努力去听,屋外似乎有新雪被踩住的声音。那脚步愈近,一声一声到了门前,狗子兴奋地喘着气,我听见先生极轻的步子和笃笃叩门声,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
大门打开,床头烛火一跳,嘶哑的风声中有个人开口说话:“穿这么少?”
腊月二八那日阿粤带着先生和我下山,犹龙骄马的长安就像这么多年听说的一样,先生被挤得双颊泛红眉眼却生光,阿粤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护着,完全忽略旁边还另有个人。
啧,倒像我稀罕似的。
凡人逢年过节要添新衣,阿粤直接把先生拽进了衣服店,让老板拿着根尺子量来量去又把各种颜色的布在身上比来比去,趁阿粤讲价时我凑近问先生为什么由着他摆布,先生没说话,就拿一双浸在水里一样的眼儿看着我笑。
风起天上又飞雪,街上还满满当当都是人。取一串裹着糖浆的山楂,第一口满嘴粘糖,第二口咬碎了果核酸得差点倒了牙,阿粤个没良心的就站在一边笑,笑着笑着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个披风,顺手搭到先生肩上。我正咬着第二个山楂,糖融了沾得一嘴角,赶紧转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从街北口逛到街南口,一趟下来手里东西几乎快要拿不下,阿粤又添了段红彤彤的鞭炮放进篮子。
“过年必须得有这个。”他认真说。
我刁着吃剩的山楂棍儿跟在他们后边,先生突然伸手把鞭炮拿出来缠在阿粤脖子上,端详一会儿乐不可支。
“送你个红围脖。”
“……自己织才有诚意。”
“我又不会。”
“不会可以学嘛,反正咱们时间多得是。”
我好像看见先生从头顶到脚心都被笼着光。
腊月三十那天阿粤带回一大卷红纸说要写东西,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都糊了门框。和面时阿粤被先生抹了一脸白,嘀嘀咕咕要去打水洗脸,我凑到先生身旁,手里还有一只开着口的扁平饺子。
“先生,我决定要走了。”
先生看我,我抬手也抓了他一脸花。
“反正你也有人陪,我也想拿着你那两千年好好挥霍一下。”
手里饺子皮没兜住肉馅,正好落在垂涎已久的狗子嘴里。
“啊!那是生的——”
某人又在叫,我掏掏耳朵:“真同情你。”
先生晃着半满的酒杯,眯着眼睛朝我笑。
第二天我离开大别山。
离开的时候他们都睡着,没有告别。
我想着要走过好多个长安,好多个西凉,绕上一圈再回来,心知他们还会在那儿。
归时说不定也像走的那日,长安城上一片月,风过头顶还吹着口哨,雪打在身上却不觉得冷,谷里椿树永远青绿,院还是那个院,屋还是那间屋,缺了一只耳朵的小奶狗早就成了老狗,听见有人就爬起来叫几嗓子。门开,门里有一屋老旧的光。
先生说这叫什么来着。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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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白公子日后离家时有人念,归来时有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