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澍」忘归年「短\完」
-〇-
晋王质,伐木至石室中,见童子四人弹琴而歌,质因倚柯听之。俄顷,童子曰:“其归。”承声而去,斧柯摧然烂尽。既归,无复向时比矣。
——烂柯纪梦
-壹-
肉解冻过了头,刀子不锋利,切起来好麻烦。
姜怎么削皮啊。
冰糖黄黄的,放在太阳下和老水晶一样。
崩溃地看看菜谱上那行“将五花肉切成2厘米见方大块”的小字,我有种冲进书房拿尺子的冲动。
电视里女主持人机械的声音已经重复了两个小时——“当局近日发布消息称,距离地球数百光年外一颗超新星爆炸产生的尘埃碎片会在约两百年后抵达太阳系……”
听着听着入了神,一不小心把油热过头,肉扔进去的时候油星子噼里啪啦地溅了一头一脸。
这肉炒一炒还挺香。
旁边锅里的虾仁馄饨开了,我抓起长勺去捞,胳膊却迎面撞上窗棂,半条手臂都是麻的。手指一松木勺眼见就要落地,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接住。
然后我肩膀上就多了个尖尖的下巴颏。
“彭楚粤,你很丢人哎。”
声音很软,话却气人。胸口贴着我后背,手从腰侧和胳膊间穿过,把木勺轻轻送回锅里。
没事没事,手短的人反应都快。
我这么安慰自己。
耳根子被他呼出来的气喷得有点潮有点痒,我缩缩肩膀:“别闹。”
他笑,另一只手也从腰侧摸过,伸到我面前翻来覆去地摆弄衣服扣子:“冤枉呀,我明明就想来帮忙的。”
我看着那两只白生生的爪子,很想咬住一根指头尝尝味道。
不知道和冰箱里那盒新鲜的芦笋比又如何。
眼见肉就要糊底,我忙翻了两下盛到碗里,拍拍还圈在腰上的手:“真不放开了?”
他没说话,就着这样唱双簧似的别扭姿势从台子上拿油倒锅,又把一旁敲好的冰糖扔进去,抽出我手里的铲子慢慢划拉。他贴得极近,我耳廓上好像有睫毛划过,空下来的一双手不知道该摆在哪里,犹豫了片刻搭到他腕上。
窗户还是开着,院子里浓到掸不开的槐香顺着就飘了进来,有白花飞进锅里,他也不在意,直接连着花瓣一起搅进枣红色的糖浆。
“彭楚粤,放肉。”他说话时下巴在我肩膀上滑来滑去。肉全数倒进锅里,一堆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弹了两下便裹上一层糖汁。一勺老抽,一勺生抽,火稍稍调小,盖上锅盖。
“再等一个小时就好。”他放下铲子拍拍手,俩爪子又暗搓搓地圈回我腰上。
“白,澍。”我有些好笑地扭头去寻他的脸,却见这人居然已经闭上了眼,大有一副挂在肩膀上开睡的架势。
“白,澍——”
“不要,我困。”
无赖。
视线从他睫毛尖到鼻子的弧线一路向下,落在腰上,左看右看那搭在一起的十根指头,终于没忍住拿起放在嘴里一咬――倒也不是很甜,不过口感好,又软又嫩。
是像新鲜豆腐多一点,还是马苏里拉的干酪多一些?
然而还没等想明白,嘴边的指头就突然缩了回去,耳垂被两排牙齿狠狠一磨,那人在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流氓。”
噢。
不流氓真治不了你。
红烧肉要等很久,白澍一个没忍住先把十几颗馄饨倒下了肚。我就趴在桌上看他又吸又咬,鼻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粒,抽过一张纸巾刚想替他擦擦,他就叼了颗破了皮的凑过来,含含糊糊地问:“你要不要?”
近得足够用睫毛丈量的距离里他眼底笑意弥罗,嘴唇夹着米白的馄饨皮,随着说话声音颤颤悠悠。
我闻到馄饨上淡淡的海米味,皱皱鼻子:“有腥味。”
白澍耸肩,仰脖把那颗可怜的馄饨吞掉,起身去看锅上的肉,我把左脸贴在桌面上,轻轻叹口气。
窗口就是槐树,给树做背景的是烟青的天,天边被划开一个巨大又整齐的口子,里面永远有暗灰色烟云翻滚。我一直觉得这道口子很漂亮,干干净净地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断开,晚上还会有光从里面渗出来。
南边又起风,一嘟噜槐花坠子重重地砸在脸上,我也懒得动手拿开,干脆就这样闭上眼睛听风响。
电视机里还在闹,吵一片什么也听不清,院外的溪旁有石头被冲得不耐烦,跌到水里,砸出一声空空洞洞的回音。
院门就这样常年大敞着,反正这镇子上,除了我们也再看不见第三个人。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
朦朦胧胧有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枕边那人的脸。当时他似乎也是刚醒,睡眼惺忪还没完全睁开手指就从被子下勾了过来,轻轻一扯。
早啊,他说。
早,我说。
我似乎记得这个人,又似乎不记得这个人,但许多事我懒得想,也懒得问,就像我从来不去琢磨为什么这个屋里所有的时钟都停在6月23这天一样。日子长得有如小年,每一天就这样重复着过下去似乎也挺好,住在这里完全分不清年月,也完全不需要分清。
脸上的花嘟噜被摘走。
“困了?”白澍身上已经沾了点肉香,我没睁眼,勉强答应一声。
“我要蒸槐花饼,你想看吗?”他趴在我耳边。
一跃而起。
“看看看。”
白澍这人脑子灵,经常能搞出一些新奇的新花样。
刮进屋里来的都是沉甸甸的大花,从窗台上捡了几株就已经是两手都合不拢的数量。把花放在筐里淘上几遍沥干,倒上几滴清油,再一点点地筛进面粉,一边筛一边慢慢揉匀。
我把整个手掌都埋进花和面的混合物里,时不时拿出来闻闻,指尖都是艳腻的香。白澍笑,也把自己的手叠到我手背上轻轻地按,等到花中渗出的水和面糅到一起,蒸锅也开了,放进去刚捂上十分钟,整个厨房就都是掺了水汽的槐香。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被蒸起的味道迷住了眼。
白澍又轧了蒜泥调成汁,盛在豆绿小碗里,我拿着抹布跟在他身后擦擦抹抹。
——你把什么都放对了,就只有我还没被摆到该摆的地儿上。
记忆里好像有个人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就是死活想不起那人什么模样。
“哎!”额头一疼,白澍弹着手指戏谑地瞟来一眼,“想什么呢?”
突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白澍这个人,说话向来随意得很,偏生舌头却像被醋泡过似的说什么都是软的,我常暗恨自己不争气,有时明明生了气,他一服软,心里那点小火苗也像过水似的就剩根烟须了。
“……彭楚粤?彭粤粤?彭大头?”
我回神,一把捏住眼前晃荡的不安分的手――什么都不说了,这人就是欠怼。
他溜到炉子前,乐呵呵地招手:“来看看吧,肉好了。”
我拖拖踏踏地挪过去。刚一探头,盖子猛地掀开,腾腾的白烟瞬间裹住整张脸。我惊得倒退几步,就听见耳边那人得逞的大笑。
恶魔啊恶魔,姓白的心里住了一个恶魔。
肉是酱红色,盛到玻璃盘中堆好,槐花饼也出了锅,两种味道混在一处,连我都没忍住凑上去闻了一闻。
“彭彭,你尝尝?”白澍用筷子夹过来一块颤颤巍巍的红肉,我摇头。
“都馋成那样了。”他乐。
“……才没有。”
眼前突然暗下去,两瓣唇贴了上来,压在嘴角胁迫着逼开牙关,舌尖上都是甜咸鼻腔里都是清香,半分也拒绝不得。
砰砰。
哒哒。
“……当局称,此次计划被命为‘诺亚方舟’……”
耳边电视和身体里的声音混作一团,磨人的灼热退开,白澍嘴里含着那块肉,眼里笑意一汩一汩地往外冒,含含糊糊地笑着哼唧:
“今晚月亮很美。”
-贰-
我以为某人说这话是晚上想去看月亮,谁知刚撂下筷子这货就又像只抓不住的耗子样溜进了书房——白澍作息不稳定,光看他比眼睛还大的黑眼圈就知道这人着实不爱惜自己身体。我曾趁他睡觉时打开书房偷偷看过一回,一张书桌一个电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待上一整天。刚开始我还会等他回房,经常等着等着就睡着,半夜迷迷糊糊睁眼会发现怀里多出个暖和和的家伙,像被晒过的棉花一样软,一闻都是太阳的味道。
我把白澍晚睡归功于他雪青色的床单――说实话,要是我推门看见这么一床艳艳紫紫的被褥,估计也宁愿困死在书房。
早晨醒来空气有些凉,我向身旁热源靠了靠。
“彭楚粤。”
“嗯?”
“冷。”
睁开眼睛才发现昨晚睡前窗户并没关严。困难地从被窝中抽身来到窗边,外面天已是大亮,院子里竟然落了层糖霜一样的薄雪。揉揉眼,门口青石板上似乎有鹿跑过,长长的角上开着嫩芽。
回到床边,那人已经睁开了眼,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个脑袋傻乐:“还是冷。”
探过去摸摸额头:“没病吧?”
“啧。”他斜我一眼,“冷。”
明白了。
一钻进被子他就扑过来,头顶的短毛搔在我下巴上,很痒,可又痒得很舒服。
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白澍睡觉从不拉帘,天光直直铺在他脸上,细如初雪的皮肤找不出一点瑕疵――当然,除了眼下一圈睫毛都遮不住的灰青。
“不是说不熬夜了么?”拍拍他后背。
“知道啦……”
才怪。我白他:“早晚熬成个傻子。”
“傻了你养。”
“呿,谁要养你。”
嘴角使劲向下压,胸口无端多了几只鸽子胡乱扑腾。
不行,要严肃。
“真是天兵。”我嘟囔。
他脸埋在枕头里乐,五官像被墨重重地勾过一遍般分明,左眼下的痣就是不小心抖下来的墨点,无端美得惊人。
专来治我的天兵。
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觉得时日正好,还能和这个人过很长时间,而世事也尽可以原谅,仔细一想又不知具体该原谅些什么。
最近电视里总是在播些奇奇怪怪的新闻。
白澍又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了,听不到一点动静。
我靠在沙发上挥着遥控器,无论调到哪个台都是同样的内容――
方舟计划。
那坐在聚光灯下满头白发的老人这么说。
上帝因为人类违抗了自己的旨意而降下大雨毁天灭地,只有诺亚一人能带着动物坐上方舟逃生。
“我们相信,它不仅能够拯救过去的人类,也能够挽回未来的悲剧……”
真扯。
“彭楚粤。”
身后白澍的声音突然响起,刚想回头却忽然感觉手背上传来湿润温暖的触感,头皮瞬间一麻,直接跳过沙发扑到白澍身边,然后就听他缓慢又悠长地嘿了一声――
“彭楚粤,你冷静点。”
他掰过我头——面前一条金毛,咧巴大嘴还在乐。
这就尴尬了。
一旁那人幸灾乐祸地笑,我清清嗓子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掩饰窘迫。它舔一下我手心,又冲着我身后开心地叫,似乎格外喜欢他,扑上去就开始转着圈儿地蹭。
白澍冲它一笑,视线又落我身上,欲言又止。
“有事?”眼瞧着他两管裤子上的狗毛越来越多,我强忍把它们逐根捏下来的冲动,把狗又拽了回来。
他沉默一会,突然摇头:“我饿了,有吃的吗?”
肉馅下午就已经调好,加了蘑菇木耳和肉冻的细丁,又抓了几滴蚝油和柠檬进去提鲜,腌了半天极入味儿,香到刚揭开盖子白澍就凑上去想先尝上一口。
我一把薅住他领子:“生的啊,脏!”
“脏什么?最后不还是要吃下去的?”
我觉得自己白眼快上天了。
看看凑在腿边的狗头:“去,怼他。”
夏日里天黑得晚,月亮已经当头天边还有亮光。刚下过雨,院子里的石板上都泛着潮,老灯下也是朦胧的水汽。屋里太热,我们把面板合力搬到院子里一口大缸上。
狗在身边转悠,时不常伸出舌头想舔一口肉馅。
老缸放在院墙边,墙根种满了白白小小的接骨花,一伞一伞地挂在叶子上。说来也怪,这花平时凑近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可一到雨天沾了水就开始泛香,一直能香到骨头里。
而白澍就坐在花影里――包包子。
他指头长得好,三两下就能捏出漂亮的褶子。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明明也不难看,就是没法像他那样灵活,学了很多次也学不会,干脆放弃,坐在一边看他把一块面皮捏出花来,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
我发现我经常会这样看他做事,看着看着就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们以前分开过很久吗?”
“没有,我们一直在一起。”
他说的很肯定,只是最近心头似乎压着一种不安。
为什么呢?
“……彭楚粤?”
手臂被轻轻捏了一下,我回神,望进白澍飞光流萤的眼。
“想什么呢?”他笑,“我这边快好了,你去调点汁儿,记得放蒜。”
蒜,又是蒜。大蒜这种东西的味道实在不好闻,可谁让他要吃。
厨房里的电视一直没关,我把声音调大拿起菜刀。
还是相同的主持,还是相同的报道。
“……当局今日发布第一张有关超新星爆炸照片,此次爆炸是否会对地球产生威胁,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屏幕突然切进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漂亮得不真实的照片。
暗碧色的尘埃云像浪一样翻涌,裹着赤红的星雾。从雾中直直冲出两排利剑样的光束,晦暗壮丽。
我眯眼望着屏幕,总觉得这照片有些眼熟。
“这是宇航局一次环轨道监测时传回来的图。”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我回头,白澍把盘子放进开了水的锅里:“那颗恒星爆炸的地方,离地球只有六十五光年。”
厨房里唯一亮着的灯就在他头顶,一双眼窝里都是阴影。“射线和尘埃进入大气层,也就百年的时间。”
“一百年?那我们——”
“恒星碎片,爆炸尘,还有射线,谁都跑不掉。”他点头。
我转头再去看那张鬼红妖绿的照片,不太相信那份美丽背后的杀意。
“那……我们呢?我们能逃到哪去?”
“逃不掉。一百年太短,什么都做不了。”
电视上突然闪过一行大字,瞬间福至心灵。
方舟计划,诺亚方舟。
“这个计划,是为它准备的?”
白澍耸肩:“把所有物种带上船,以此延续地球上的生命,就是诺亚方舟。虽然荒唐但也算可行——虽然我们活不了多久,但把人类至今为止所有的智慧连同被选出来的胚胎和DNA一起冻进地下密室,再用铅块封起来,就可以逃过射线和尘埃。”
“可是这个过程……”
“很长,长得无法预计。”
我突然有些想笑:“可就算到那时候DNA和胚胎完好,人类早就没了,又该由谁来重建文明?”
白澍又走近两步,灶上的锅盖被水汽顶得不停翻开,埋在阴影里的双眼有星星点点的光。
“有一种生命,拥有人类的五感,足够了解人类的行事准则和道德标准,他们与我们并没有两样——除了拥有能无限延长的生命。”
我眨眨眼。
他突然道:“彭彭,你切到手了。”
我低头,看见手中刀深深地横在食指里。
应该是刚才看电视看得入神,不小心切到的。
可是没有血,也没有痛,就像切在一块硅胶上,干干净净地断开一道伤口。
“人说在梦里的时候,不会对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产生怀疑。”白澍伸手,轻轻把刀抬起,捧起那只手放到眼前——头顶灯光洒下,断口里隐约泛着银光,“彭楚粤,仔细想想,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
刚想开口,却又梗住——不知道,更想不起来。天经地义地以为自己已经在这里过了很久,可当初究竟是怎么来的,却丝毫记忆也没有。
脑子里一团乱麻,脖子又忽然被一双温热的手覆上:“彭楚粤,你再看看我,究竟有什么不同。”
白澍微微踮脚,凑到眼前。他头发已经有些长了,长到刚好能盖住眉毛。被睫毛挡住的瞳孔是澄明的琥珀,清得能一眼认出眼底我的轮廓。
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鲜眉亮眼,都是看过了几千遍的样子。
——我们要能出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有个声音像是忽远忽近,手边突然出现一副此前从未见过的相框,照片上少年五官尚且青涩,眼神却热烈得毫不掩饰,咧着嘴笑半点也不在乎挤成一团的五官。
阳光炽烈,少年右眼下一粒小痣如墨滴白纸,洁净鲜明。
再望向白澍,他左颊上的那颗黑点便陡然变得如同所有我习以为常的日子一样扑朔迷离――天边断口,八月晨雪,停在一天不断重复的新闻,还有这个空无一人的镇子。
钟不是坏的,是日子在往复循环。
我突然觉得嗓子里像塞了一团电闪雷鸣的云。
那个相片是认得的――二十二岁的白澍,在望着镜头后的我。
哒哒,哒哒。
“记起来了么?”
记起来了。
这是我身体里马达转动的声音。
谁忘都不该我忘——他说的那个拥有无限生命的,就是我。
白澍五官悄然放大在眼前,我闻见他头发里槐花的香。
“欢迎回来,彭楚粤。”
-叁-
二十二岁的白澍第一次见到彭楚粤,是在他刚进实验室的第一天。
实验室后院养了条巨大的金毛,白澍百无聊赖地路过时发现了那人黑衣仔裤,顶一头紫色短发,正蹲在草坪上拼命地胡撸金毛脖子上的长毛。
他悄不声凑上去,那人不经意一回头,看见贴上来的脸差点吓得坐到地上。
金毛友好地蹭蹭白澍右手。
“你就是那个AI?”白澍乌亮的瞳仁几乎黏在眼前这人身上。
对方飘来一眼,没说话。
“诶,你皮肤什么做的?”见他沉默白澍愈发得寸进尺,伸出手指朝他戳过去,却在半路被一把拦住。
“……别动我。”声音有些孩子气。
白澍不惊反乐,被攥住的手也不安生,一把反握住他手腕,歪头一笑:“为什么?”
那人沉默,突然甩开手,重新把金毛搂进怀里。
“……明明是假的,可摸起来和真人一样,是件很恶心的事。”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说这话时头顶上立起来的紫毛仿佛也随着闷闷的语气瞬间塌掉。
真像只狗。白澍歪头端详,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看起来硬硬的头发。
“谁说的?”
“……所有人。”
白澍突然伸手掰过他脸,瞳底亮得逼人:“那现在至少有一个例外了。”
愣了几秒,那人一双眼慢慢睁大,像看见春草的驯鹿一样又圆又亮。明明嘴角已经飞起,却低头轻哼:
“你好烦。”
彭楚粤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的制造者曾是科研界呼风唤雨的人物,可一生风光并不能换来独生儿子一条命。
在实验室里彭楚粤的代号是Y,虽然老人曾经给了他真正的姓名,可有谁在乎,他只是那个早夭的孩子的继承者,一个供老人追思的替身而已。
大脑由五组处理器组成,所有感观都经由皮肤下的碳纳管传递,支撑起身体的不是骨头而是金属,他不需要呼吸,不需要养分,却有着常人的情感反应,便被不断地带出去,当作稀奇玩意儿一样供人观赏。
但每次从外面回来,心情却比逃离的时候更加沉重。
身体不会累,可他还是想像普通人那样好好地睡上一场。
这样毫无波澜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尽头。
直到那个叫白澍的家伙屁颠屁颠地跑来:“诶,你什么做的?”
就好像水杯里扔进一颗糖,甜得彭楚粤有些发慌。
他觉得这人就是阵不打声招呼就刮起来的烈风,既放肆又不识时务。明明他已经穿上了一身刺还是会乐呵呵地跑过来抱他,抱完就跑,撩的人牙根痒。
然后彭楚粤发现自己开始忍不住偷偷跑去白澍工作室外扒着门框往里瞧——那人肩背清瘦,披着白褂长身而立,鼻子把口罩拱得很高,认真的时候眼神如刀。
彭楚粤如果有心的话,一定软得要命。
他起床后下巴上的小胡渣,惺忪睡眼,鼻梁上镜框歪挂,见人就乐眉目生辉,连痣都会笑似的。
一个有血有肉的白澍,像七月的烈日,彭楚粤不敢多看一眼。
是不可能的啊。
那时白澍最喜欢做的就是闲下来时拉着他躺在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还美其名曰图灵测试。
——你叫什么名字?
——你几岁了?
——你养了狗吗?
——实验室的密钥是哪几位数?
——你至今为止生命里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假设白澍很喜欢彭楚粤,你觉得我喜不喜欢你?
阳光穿过绿叶打下来,鼻尖刮过草屑,拂过耳边的风中带起些许豆沙酥绵的味道。彭楚粤转头去看白澍被照得发光的侧脸,慌不择路地扭头就跑。
此后近两个月,白澍哭笑不得地看着彭楚粤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对自己避之不及。
一个机器居然也能这么别扭――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看见走廊那头慌慌张张夺路而逃的人影后,白澍摸着下巴想。
都躲成这样了,居然还不投降。
既然那么磨叽,那就逼一逼吧。
于是这天彭楚粤回来,就接到了白澍出事的消息。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实验室,只觉得走过千遍的甬道长得没边。而刚刚撞进屋子里,便被一双手臂缠住了腰。
“看你还怎么躲。”
他听见那人得意地笑,只觉得那个七月的太阳落在了怀里,又烫又亮。
“我——”
支支吾吾地左看右看,想逃又不愿放手的矛盾像定身咒一样困住了他。还在犹豫,就听那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肩膀一紧,脸就被拉了下去。
盛夏的实验室里如蒸笼一样,唇齿交缠,抖得厉害,炽热的鼻息扑到脸上,彭楚粤竟一瞬间体会到窒息是种什么感觉。
“彭楚粤,以后不许躲了。”
天之骄子事事能狂,白澍向来想到做到。世俗伦常他活得坦荡都不在乎,像阳光让人开心蛋糕使人发胖而那人笑得像深春熨帖的好天气,目成心许是最没道理的事。他要扒开那人身份掩饰犹豫和胆怯,去见一见里面真正的彭楚粤。
那时做一场梦多好,白澍想,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老死在梦里。
岁深日久,白澍从锋芒逼人的少年长为风仪秀整的青年,也开始渐渐担心起不久的未来会出现在眼角的无数皱纹。每次听他撇着嘴角抱怨,彭楚粤都会乐弯下腰又笑着皱起眉头骂一声傻。
其实他也多想变老。
“活”了二十多年,自打认识白澍才知道日子还有其它过法。他们偷跑出去,牵着那条已经很老的金毛坐在街边看人来人往,白澍和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完冰淇淋,然后用青柠味的嘴唇蹭过来亲他。他一边嘟囔着要白澍先去刷牙一边默默期待下一支会是什么味道。
他从不吃东西,可学会了做饭。锅炉灶台,白烟腾起的一瞬间最有烟火气,也是他最接近于人的状态。
这种生活荒谬又真实,他只觉得何其有幸,被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放在心上。
直到光带来恒星死亡的消息。
当白澍从主任的办公室中出来时,彭楚粤就等在外边,互相一望,什么都明了。
有谁比他更适合等待呢,等待那个难以想象的希望。
“我可以去。”彭楚粤摇头,前所未有地坚定,“我不怕。”
白澍望着他,眼神安静而绝望。
彭楚粤啊,这不是几十年,不是几百年,甚至不是几千年。
你将拥有的不过是冰冷的铅块中冰冷的长夜,比死亡更恐怖的是这种没有终结的孤独――
我怎能允许你这样孤独地活着。
“彭楚粤。”他踏近了一步,清瘦挺拔的身子靠上彭楚粤肩膀,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走吧。”
管他什么狗屁倒灶的世界末日。
他本就不是心怀天下的圣人,谁都没有资格让他们为这份荒诞的计划买单。
彭楚粤迟疑片刻,抱住他,眼神如刀:“我们走。”
时间定在6月23,多少年前彭楚粤第一次睁眼也是这天。可还没等他们逃出去,计划就暴露了。他们沿着通往地下的幽暗走廊一路躲进修建了一半的地室。那铅壳子虽未完工,却也足够抵挡一阵。
几十台搭建完成的主机一字排开,大屏幕上血红的数字时钟幽幽跳着。
“怎么办?”彭楚粤环视四周,白澍看着屏幕沉吟。
外面的人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地室控制系统由他一手完成,想要破坏,也不过在分秒间。一旦他们手上握有足够破坏整个计划的程序,也就等于有了谈判的筹码。
但地室最多只能坚持一个小时,他完成程序所需的时间,又从哪来?
通风口在轰鸣,白澍敲着控制板冰冷的外壳,突然笑了――
他居然忘了一件事。
只需要十几台主机就能搭建出来的意识空间,对人来说就像做一场可以预设的真实的梦,而梦里一天映射到真实的世界里,也不过短短六十秒而已。
足够的时间。
白澍望向彭楚粤,笑得格外痛快――岁月以为矬平了他棱角,可年少时的毕露锋芒依旧扎在这身体某处,如刀刃新发于硎,从未消失。
“彭楚粤,我们做梦去好不好?”
-肆-
——所以都是假的?
——时间,空间,都是。
——还剩下多久?
——地室能撑上一个小时,我们会提前十五分钟回去。
——时间够吗?
——程序记在脑子里,足够。
——有把握?
——一场赌局需要什么把握。
床头柜上有一盏看似很老的昏黄台灯,浴室里沥沥的水声像是在下雨。青色的月光照着青色的窗,窗檐下望出去可见漫天星斗。绛紫色的靠枕软得足以让我半个身子都陷进去,屋里屋外静谧一片。
把手放在灯下仔细瞧,那根被切了一刀的手指已经粘好,掌心里纹路根根分明,再揪下一根头发――疼。
这梦,做得倒是真实。
“彭彭?”某人憋笑的声音传来,我大窘,一口气吹掉手心短毛,若无其事地扭头微笑:“洗好了?”
“噗。”
耳根子有点发热。
更热的是他缠到腰上的两条手臂。
白澍坐在床沿把脸胡乱地埋进腰间衣褶里来回蹭了两下。衣服本来就薄,透过布料传来湿热的鼻息。
同样的夜,同样的人,仿佛过去的十年重新拉回眼前。
“你要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我把手指插进他头发,软软的,像刚被晒过。
“快要醒时总会知道,干嘛让你早早担心。”他嘴角陷进去一个浅浅的小坑。
“可这样比较踏实。”手指从后颈摸到耳根,轻轻划圈,看着那一块皮肤渐渐染红,俯身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耍我好玩呀,嗯?”
他缩了缩肩膀开始吃吃地乐。
我闭了闭眼,小心琢磨着开口:“白澍。”
“嗯?”
“如果我们最后出不去……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我大概会被送进监狱吧。”
“那我怎么办?”
他坐起来,笑得睫毛盖住了眼:“什么怎么办?”
我手指戳他心口:“你被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就不管我了?”
白澍也不躲,就眉眼弯弯地受着。末了凑近,眼里晃荡着水光:“管管管。”
他嘴唇像正好时节的草莓,引诱着渴了一路的旅人像被蛊惑般轻轻舔上一口,当真是甜得生腻。
“你给我说过烂柯山的故事。”
“有一个人迷路在山里,等到他出去,才发现世上已经过去千年。”
“这里就是我们的烂柯山。”
暑天白日里适合吹着凉气窝在屋中逗狗吃冰,但我俩一致认为,如果晚上还要被关在四面墙里一直睡过去,也未免太浪费了些――尤其当摆在面前的还有不知道通向何处的未来。
所以暑气消散的半夜,正适合提上一盒缀着红梅酱的奶豆腐出门去。
院子旁边有个小小的通道,一直通向房后的一座山上,绣球花沿路开得毫无章法,遮得路径不识。夜风烘得平常冰凉的月亮都温柔起来,拉着气喘吁吁的某人一直爬到山顶,脱了鞋躺在草地上,头顶天幕铺开都是星辰,晦暗壮观。
“那是空间的边界。”白澍抬手,指指天边的裂口,“准备的时间太短,空间的大小和复杂度都还远远不够。”
“我们回去也是从那里?”
“是啊。”
星星都很亮,像能全部数清并刻进肺腑一样。夜空就像洒满了香水的布,盖到身上,美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白澍抬手,在空中画一个圈:“记不记得以前放出去的那些探测器?”
我点头。都存在处理器里,想忘也忘不了。
“那时候你说,把它们放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一下下地敲着我手背,“也不知道现在走到哪儿了。”
夜空里的每一点都是星系,几十年前从这里出发的飞行器大约仍在某处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另一个地球。金属外皮的老家伙蹑蹻担簦,没有伙伴,没有归期。
走到哪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脊柱一样的创生之柱,缥缈磅礴的古老星河,被粉碎在虚无中的飞船外壳――再超越想象的壮美,没人分享,也是寂寞的。
“今晚月色很美。”
我这样回答。
他没有看过来,手指却钻进我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缄默片刻:“也就在这两天了。”
我一把攥紧那几根不安分的指头:“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地挪过来仰脸笑:“彭楚粤,我发现你胆子大了?”
拿起一根奶豆腐塞过去:“吃你的吧。”
白澍笑如春山。
其实才不是胆子大。
几年前空间站一次合金实验,那是我第一次被植入程序送上太空。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周期性任务,却在进行到第二天时,触发了警报。
低沉绵长的铃声,舱内仪器被警示灯染得通红。
地面控制台告诉我舱内可能有火――太空中的明火有多致命,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一旦真的烧起来,不过几分钟内我就会回归成一坨烂铁。
在那之前从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死亡的概念,可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太空舱内,我看着舷窗外亘古不变的黑夜,突然间无师自通――那是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一个人死在这里,连回都回不去,该多孤单。
直到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彭楚粤,没事儿。”
白澍的声音很低,指令也很明确。
“我在呢。”
就好像溺水者听到轮船汽笛,口渴的旅人发现一碗梅子汤。一句话,所有不安就都被他轻轻放到了地上。
后来才发现警报不过是温度探测器的一次误报。
许多人说,因为曾经见识过通天的光明所以黑暗变得更加可怕。可我倒觉得,能够守着哪怕一点烛火,都比懵懂无知地把长夜当作理所当然要强上百倍。
我为什么不怕,大概就是因为他吧。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这戏鬼能足足嘚瑟一辈子。
一睁眼,就感觉有什么不对。
昨晚究竟是怎么回来的都不大想得起来,刚撑起身子,就看见窗外鸦青却又透着猩红的天,以及窗前背影单薄的人。
“怎么——”话没说完就反应过来,“时间到了?”
“看样子是。”白澍回头,清瘦的肩背轮廓也被染红,逆着天光对我笑。
饶是不怕,我也听见马达发出咯达一声。
起身下地走到窗边,他似乎是有些冷了,缩缩胳膊往我怀里靠,我用披着的外衣把他裹住,这才隐约听见远处若隐若现的轰鸣。抬眼一望,天上空间的边界里有暗灰色的水柱沸腾泫沄,撕扯着灌进小镇。
院子里竟也都被浅浅地淹了一层,水清得像空气,白白紫紫的花草在水底温柔地摇曳。
这阵仗倒真不小。
“哦对,差点忘了。”白澍一拍脑门,匆匆忙忙跑出去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块小小的蛋糕。
“生日快乐。”他点起蛋糕上唯一一支蜡烛,睫毛盖着眼睛,却盖不过里边映出来的烛光。
我愣住:“你傻了?”
“你才有病。”白澍啧了一声,“6月23,你的生日还没过呢。”
这倒是,错觉在此地过了许久,而其实也不过短短几十分钟而已。
他把蛋糕往我眼前推:“许个愿吧。”
我挑眉看他盛着笑的眼,或许是窗外水汽太大,被墨勾过的五官似乎都有些洇开。想了片刻一口吹掉蜡烛:“那就――世界和平。”
“噗。”
一声嗤笑,整张脸就被奶油糊得严严实实。
“白——澍!”
我哭笑不得地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勉强睁开眼,就见这小恶魔还乐得前仰后合,索性一把搂过他,一低头也狠狠地在这人脸上又擦又蹭,嘴唇碰到奶油,轻轻一舔,在舌尖化开。
后脑突然多了一只手,头被按下天光乍暗。耳边尽是水声,眼里尽是这人。
脚背已经被淹过,然后是膝盖,大腿。水很凉,激得他一颤。
轻轻分开,鼻尖对着鼻尖。
“白澍,我想好了。”
“反正一百年后你也不在了,我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他睁开眼看我。
“你不是说么,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藏在DNA里,所以我们还能再见。”
时间对我而言不过是不停断的数字,而我们都是太过漫长的过去未来中朝生暮死的卑微生命,体内各挂着一块被预先调好节奏的表。我的表走得慢,所以你只能陪我一小会儿。既然这样,那么你先离开也无所谓,到时再把你接回来,总是可以的。
清水淹过胸口,白澍眼睛比水还要清。
“我们还没分开过那么久呢。”
我笑。
“怕什么。”
每个人都会死,但不代表每个人都活过。
前路且长,此回人间是生是死,无怨无尤。
我们还会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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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为止被我嫌弃的最久的一篇文 这还是第二稿 和第一稿相同的字数……大概在一百字之内吧😂【蛋总我对不起你……
从来没有想到会这么意识流23333 感觉把我那段时间读过的书都糅进去了出来这么一篇四不像。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好像一万多字写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
总之给我家CP添砖加瓦了~